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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西吉县第一小学   车向峰

2017年8月，一个流光溢彩的季节，一个收获希望的季节，顺利地通过笔试、面试后，我终于跨进了梦寐以求的县城第一小学。就在心中的喜悦之情尚未抒发到淋漓尽致时，我诧异地发现，我所接手的三年级（7）班，90%以上的学生是农民工子女，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得知我们新考进去的老师所执教的班级，都是由原来的班级分流出来的学生重新组合的新班级，而这些被分流出来的学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农民工子女。

我愕然，然后无语，最后陷入了深深地思索……

在跟这些被我称之为“城市流动的花朵”最初磨合的阶段，班级里的那个状况怎一个乱字了得！那些精力过剩的孩子们如一群乌合之众，惹是生非、追逐打闹、大声喧哗、随地吐痰、乱扔垃圾……习惯之差，态度之不端正，让人瞠目结舌。

当务之急，我需要一个得力的班委会，积极配合我首先整顿班级纪律。就这样，那个叫东君的男孩子进入了我的视线。他的个子很高，在班里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后来得知东君的一年级连续读了三年，第四年还是他的父亲找到校长说明原委后才破格升的级。虽然看上去他的个人卫生很糟糕，脸和脖子好像很长时间没洗了，甚至有汗水冲刷后留下的好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但当时我就看中了他的高个子，期待这种“高”能给班里其他孩子心理上产生一种威严和压力。我在班里公布了新一届班委会的名单，郑重地任命东君为文体委员，负责早上出操、课间做操、放学站队。也许是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的缘故，东君新官上任三把火，能尽力而为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管有些工作还不到位，但我有耐心等待他慢慢成长。办公室里的好几个老师笑着问我：“你们班那个东君会当文体委员吗？他好像从来没擦干净过自己的鼻涕。”体育老师也曾质疑我“你怎么选了那样一个邋里邋遢的文体委员？”我只是一笑置之。

就是这样一个让我充满期待、希望产生奇兵效果的东君，一个月后竟然干出了一件让我震惊愤怒、甚至骑虎难下的事。开学两个礼拜后，学校收到了一批捐助的练习本，我按学生人数平均发放，每人五本。上语文课时，东君所在的那个小组有两个孩子惊异地发现，上课前刚发的练习本不翼而飞。他们用充满希冀的眼光望着我，希望我这个班主任能帮他们完璧归赵。略加思索我便接下了这上任以来的第一宗“案子”，一来严肃班级纪律，杀鸡骇猴；二来树立我作为班主任的威信。我决定先断案再上课，可还没等我施展询问、盘查、顺藤摸瓜的侦破技术，就有好几个孩子站起来揭发东君在做课间操时，利用文体委员的身份将教室里的孩子悉数赶出教室，自己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有作案的时间。我和颜悦色地询问东君究竟拿那两个孩子的练习本了吗？他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他没拿，尽管声音不是很洪亮。望着他镇定的眼睛，我真希望孩子们搞错了，那十个练习本的确跟东君没关系。可事与愿违，当他的同桌从他的书包里翻出十五个崭新的练习本时，教室里一片哗然，东君终于沮丧地低下了脑袋。

我让东君将那十个练习本物归原主，并向那两个孩子鞠躬道歉后，我乘机在班里开了十分钟的班会，并用小故事阐述了“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并在课下跟东君进行单独谈话，希望我的良苦用心能够感化他，让他的心灵受到触动，从此心怀感激、改掉恶习，成为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孩子。

可是自以为对本次偷窃事件处理得当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给予厚望的东君在半个月后，竟然再次伸出了那双黑手。他在课间主动靠近一个在学校订阅《小龙人学习报》的同学，让他帮自己查一个生字，趁机将那位同学刚找回来装在上衣口袋里的20元钱，顺手牵羊装到了自己的口袋。幸亏那个丢钱的孩子对东君有所提防，等他查到那个生字后，发现东君早已经不见了人影。他马上发现自己口袋里的20元钱不见了，并在第一时间内报告了我。上午最后一节课，我让孩子们做作业，并将东君带出了教室。可是任凭我软硬兼施，东君就是不承认那20元钱是他拿的，但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再像上一次那么镇定自若，有些游移有些躲闪，这更加确定了我的判断。我让他自己掏空所有的口袋，并将他书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不放过每一本书每一个笔记本，甚至他桌框里的每一张废纸，可是我一无所获。再次打量东君，我意识到我低估了这个孩子，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等所有的孩子放学离开后，我跟东君留在教室里继续进行一场心理较量。我再次声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可不时偷偷窥视我的东君估计我已经是黔驴技穷了，他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就是简单的三个字“我没拿”。他的这种负隅顽抗、镇定从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我使出了最后一把杀手锏，让他一件一件脱衣服，然后威胁他如果让我在他的身上找到那二十块钱，我会马上将他交到教导处让学校处理，从此他不再是我的学生了。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东君思索了很长时间，这才慢吞吞地卷起裤腿从贴身穿的内裤里取出了那二十块钱。瞠目结舌、心力交瘁的我接过精心叠成小方块的那二十块钱后，只冷淡地告诉他下午让他的家长来一趟学校。

为了郑重其事，我还给东君的家长打了电话，简单的告诉了对方事情的原委，希望家长能够配合我共同处理这件事，以达到帮助东君改邪归正的目的。东君的父亲首先的表现是波澜不惊，然后推脱自己工地上很忙脱不了身。天下竟然会有如此荣辱不惊的家长，怪不得东君会肆无忌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屡次偷窃！我强硬地告诉对方如果今天下午见不到家长，我就不让东君进教室上课！对方犹豫了片刻最后含糊其辞地告诉我到时再说。我在震惊、焦虑、恼怒、不安中，等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就是没有等来东君的家长。两节课后，我再次拨打东君父亲的电话，没想到对方居然关机。我被对方的轻描淡写和漫不经心彻底激怒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教室，让东君的同桌将东君所有的学习用品装好，我将东君的书包塞到他怀里，明确告诉他他现在可以回去了，从此不要再跨进三（7）班的教室。就在转身离去时，我分明看见东君眼睛里隐隐的泪花，我的心里顿时酸酸的，百感交集的我竟然有些茫然无助和不知所措。

晚上，思前想后的我决定再次拨打东君父亲的电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诚恳请求他能来学校一趟，最终他勉强答应了。第二天早读时，一个个子高高的妇女突然闯进教室，自称是东君的母亲，指着我的鼻子唾沫飞溅，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将我一通臭骂。“你一个乡下老师凭什么说我家东君是个贼？都是你将我家东君的名声搞臭了，万一我家东君跑了我要向你要人！你养过娃娃吗？你会教育娃娃吗……”根本容不得我插嘴解释，又急又气的我只得让孩子们集体朗读课文以压制那气势汹汹的咆哮声，并让班长赶快下去叫校警。在校警的反复劝说下，东君的母亲余怒未消地指着我咆哮了几句，然后拉住校警在楼道里喋喋不休一番诉说后终于离去。

第二节课刚下，校长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才得知东君母亲离开教室后，直接找到了主管教学的校长，坚决要求给东君调换班级。校长听取了我们双方对事件原委的陈述，期间东君母亲不满意东君的叙述，一再暗示东君：“你不要害怕，有校长替咱做主！”当她看见东君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诬陷我将他的书包扔出教室时，东君的母亲干脆打断儿子的陈述，开始胡搅蛮缠。一会儿气势汹汹地质问：“我家东君偷拿那十个本子时，你为什么不及时通知我们家长？”一会儿又痛心疾首地反问：“我将儿子送到一小四五年时间了，你们老师怎么教育的？怎么会把我的儿子教育成为一个贼呢？”突然间，我替东君有这样一位母亲感到深深的悲哀。

后来学校经过调查核实，让东君写了一份保证书，又让我将他带回了三（7）班。经过这次风波后，东君的文体委员被撤换，我不再理睬他。他和他的母亲不但让人失望，还令人伤心！很长一段时间内，东君形单影只很少有孩子跟他玩，上课时甚至不敢抬头正视我。我也知道这种精神上的孤立对一个孩子的伤害远远大于肉体上的惩罚，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教育不当、已经视偷盗如家常便饭的问题孩子，除了这种冷处理我别无他法。日历一页页地翻了过去，第一学期的家长会东君的家长没有参加，当然我的“农民工子弟班”有三分之一的家长没有参加我积极动员、精心筹备了一个礼拜的家长会。虽然我有些失望，但这种情形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东君的各门功课都在60分的边缘徘徊，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毕竟他还是一个孩子，毕竟他还是我的学生，毕竟家长是不能选择的。

就在我绞尽脑汁寻找教育契机的时候，一个高中生找到办公室告诉我，我们班的东君放学后不回家，在永清湖公园瞎转悠时，伙同其他两个中学生挑逗并且殴打了他上初二的妹妹。他已将此事告诉了我们校长，并且要求我严加处理，不然他将对东君不客气。当着那么多同事各种各样的眼光，我简直是恼羞成怒。紧接着教导处的电话打过来，让我将批评教育东君的结果上报学校。我马上将东君从教室里叫出来，简单询问了几句证实确有此事后，一想到他的母亲我就心有余悸，无奈的我既不能打他又懒得骂他，只得一个电话打给他父亲。可是他的父亲又一次推脱工地上忙脱不开身，我只能让东君在教室外面站着，并告诉他如果第二天早晨他的家长还不来，他就一直在教室外面站着。

第二天早晨，我没看见东君的家长，而东君却若无其事地坐在教室里，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早读。我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喝叱他：“谁让你进来的？出去！”东君愣了片刻，马上站起来背起书包，走出教室后竟然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向校门口走去。我愕然，醒悟后马上在他身后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丝毫没有阻止他走向校门口的脚步。我担心东君万一不回家，在街道上东游西逛时出了安全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心急如焚的我马上给东君的父亲打电话，东君的父亲在电话里一再抱怨我为什么要将他的孩子赶跑，并发了一大通牢骚。我根本顾不上生气也顾不上解释，一再请求东君的父亲无论如何先回家看看东君是否回家，如果回家了就带到学校找我。放下电话我定了定神，准备上完课就去寻找东君，并祈求苍天保佑，千万不要出事。

就在我忐忑不安、六神无主时，东君跟随他的父亲来到了三（7）班教室。东君的父亲当着学生的面又是一通抱怨，缓过神来的我将他们父子俩请出教室，在楼道里反驳他：“东君放学后不回家惹是生非，家长就没有责任吗？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做才合理？”东君的父亲终于停止了抱怨，然后一边大骂东君不争气，一边诉说自己为生计奔波的艰辛。望着东君父亲皴裂的双手、沾满灰尘的衣衫，以及那双疲惫失望的眼睛，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打发走东君的父亲后，我用严肃低沉的语气告诉我的学生们：“我也是农民的后代，我们的父母为了我们不再重复他们的艰辛贫穷，千方百计将我们转入到县城上学。而他们从事着这个县城没人愿意干的最累最苦最脏的工作，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支撑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继续干下去的精神力量就是我们，因为我们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可是，我们的所作所为能对得起他们这份沉甸甸的希望吗？”孩子们大都若有所思，我看见东君不但低下了头，还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在后来的一次习作中，东君充满感情地叙述了当他亲眼看到父亲在工地上从事砌砖的工作时，那高高的楼房让人眩晕。并回忆那次他父亲怎样从工地上急匆匆赶回家里，将他领到学校的过程，表达了对父亲的感激和内疚之情。我让东君将这篇感情真挚的习作在班级范读，并当众表扬了他。他起初是惊异，呆呆地望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是羞答答地咧嘴一笑，也许这灿烂的笑容里还有感动的成分。

此后不久，由于学校承担了一次市级的大型活动，要求每个年级组织学生统一订购营造会场气氛的道具。我们年级订购的是一顶太阳帽外加一面五星红旗，东西配发给学生后，同学们陆续交来了十元钱，最后就差东君一个没交钱。我询问过他两次，每次东君都会很尴尬地低下头，嗫嚅道：“我爸妈不给钱。”我听出了那种难过，那种无奈，那种自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认真地告诉东君：“不着急，也许你爸妈有难处，老师先替你垫上。”我的话音刚落，东君猛地抬起了头，诧异地久久盯着我。我只是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我看见那双也许并不明亮的眼睛上有一层雾状的东西在慢慢扩大。

新的一学期在我充满希望的期待中姗姗到来，东君在课堂上时常能勇敢地举手回答问题，尤其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公开课上，他的手举得特别高，我不得不两次点名叫他回答问题。出乎意料的是他两次的回答都很精彩，尤其是那道发散思维的拓展题，他的回答让所有认识他的老师大吃一惊，有一位老师下课后告诉我东君的回答让他当时很意外也很感动。在学习成绩逐渐进步的同时，东君还充分利用自己个头高、力气大的优势，不但时常帮助同学们提水拖地、清扫校园，而且代表我们班级参加学校举办的篮球比赛时出手不凡，为我们班夺得亚军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当然不失时机地时常表扬他，并且力荐他参加了学校篮球队。

从此每天清晨，我都会在晨曦微露的操场上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神采飞扬的身影，抢断、运球、投篮，一气呵成。同时，我也看到了一种叫做感动的神奇力量，在那充满希望的操场上袅袅升腾。毕竟，流动的花朵也是花。

短评：随着城市建设规模的日益扩展，大批的农民工子女背井离乡，离开了熟悉的村庄，跟随父母进入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农民工子女不能完全融入城市生活，成为城市边缘化群体的尴尬处境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日渐显现。

虽然农民工子女大多吃苦耐劳，独立生活能力强，体育成绩突出，但同时他们也有让人头疼的缺点：譬如文化基础薄弱，没有良好的学习习惯，个人卫生习惯差，缺少有力的家庭监管，导致时常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品行问题。众所周知，家长积极配合学校教育，是教育教学链条上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但我们的农民工兄弟们，大多文化素质比较低，加之迫于生计时常需要加班加点地拼命打工赚钱，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关注孩子。因而农民工子女大多都有不同程度的孤独和自卑情结，长此以往，这种情绪将对孩子的健康成长造成许许多多不可逆转的负面影响。

尽管社会日益关注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尽管有专家不断地为学校为教师支招，但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位教师，都不愿意接纳农民工子女进入自己的班级。尽管我的学生东君的确有了可喜的变化，但让农民工子女受到平等、良好的城市化教育，仍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