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卫中学

鸣钟文学

教师佳作

发布时间:2018-05-16 09:32 栏目:鸣钟文学 发布单位:宁夏中卫中学 点击量:2073 【公开】

 

▅杨正堂


   三弟属猴,小我两岁,今年平五十。
   三弟自小不爱念书,上学是他最痛苦的事。于是别人走校他出门,别人放学他回家。上学的时间大多在麦场上或果园旁闲逛,又总能准时回家吃饭。瞒了父母一段时间,二年级没读完就返回了农村的广阔天地,三弟说宁可天天上山放驴、下田割草也不去学校烦心受老师管束,到头来连写自己的名字都很吃力。
  虽然是文盲,但三弟有一身好力气,眼力更出奇地好,同样的活他总能又快又好的干完。集体干活别人都愿意跟三弟合作,三弟的心眼少,几句夸奖的话就可以让他干好多活。我在上初中时,曾与三弟包活到人比试过两次,我全都败下阵来。三弟年轻时胃口好,半夜里从煤井里上来,几个工友结伴去小饭馆照样消灭掉两老碗面、一瓶烧酒外加一斤多熟肉,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三弟是个直肠子,见不得拐弯抹角。姊妹夫、连襟们喜欢他的爽直,谁家农忙、建房、红白事,早早就会把三弟计划上。三弟最怕算账,九十年代承包了一口煤井,别人都赚了钱,而三弟一年到头反而亏了两三万,就发誓再也不干这些动脑子的事。他的好眼力却使他对架子工、农电工、泥瓦工之类的技术活很娴熟,且小有名气。村上的小包工头有了活都抢着叫三弟一起去干,三弟几乎能顶两个人用。
    三弟不识字,心里头空落,农闲时爱喝上几口,兴奋了就管不住自己,媳妇也奈何不了,喝了酒摔伤过两次还都做了手术。一次是两根手指骨折,另一次是大腿摔断,这两场酒让三弟白干了一年多力气活,此后才稍有收敛。三弟这两年学会了打小麻将。农闲时烟棒子叼上摆开场子一顿猛打猛冲,防守技术自然成为弱项。因此侄子、外甥们嘻嘻哈哈的不觉间就赢了三弟的钱,可三弟倒也笑呵呵一笑了之。逢年过节,母亲的住处和三弟家就是兄弟姊妹们的聚集地。
  三弟到现在也不知道怎样管教子女,全由他们自由发展。对娃娃们大的过错,只知道棍棒教育,儿子至今还在外闯荡,成为三弟的心痛。
  三弟从不到远处挣钱。三弟说母亲上了年纪,头痛脑热、架炉子换炕之类的事总要有人操心。那年母亲病得厉害,三弟骑车子跑了半个水车村才买上了母亲想吃的软梨子。每年腊八一过,三弟总要先给母亲的屋里扫尘。去年,两个弟媳先后做了手术,一直大男子主义的三弟一口气把母亲的被褥窗帘洗了个遍。母亲冬天不慎摔伤,手疼的拿不成东西,三弟早晚陪着母亲,上顿下顿的给母亲端饭喂药,坚持了一个腊月。粗手笨脚的三弟给母亲炒的土豆丝炒好端上来成了筷子粗的土豆条。可母亲说,从不上锅灶的老三做的饭有味。三弟也只是憨憨的一笑,点上颗烟默默的看着母亲可口的吃着。母亲烧炕的烟煤不多了,数九寒天里三弟还正感冒发烧,可他二话不说,开上三轮车到二十里之外的山上给拉回来。三弟常说,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母亲受屈了。春节一过,家里好多成员全都进城或外出挣钱,有三弟在家守着母亲,我的心里就踏实许多。
  去年下半年,一向硬朗的三弟突然胃疼的厉害,猛然间瘦了二十多斤,母亲愁眉不展。我也心里一紧,命令三弟停工去医院,但三弟舍不得挣钱的好活,晚上才腾空去输液。我没有更大的本事帮三弟,只是出钱买了些治胃的药送去。庄稼人皮实,见药就好了,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上班族的繁忙使我只能一两个月或更长的时间才能见三弟等姊妹,兄长已故后,见了总感到分外的亲候,扯上几句就止不住眼眶发热。
我心里默念着——三弟,保重!
    


白发清明

房子

 

 

从记事起,一年中最神圣的事,除过庙里上香,就是给神灵先人烧纸。年三十前一烧,清明一烧。饥饿年代,头茬白面蒸出的大馒头,喧腾腾的,满满一叵篮,若无其事地白着,香着,却粘住人的眼神,勾出人的口水;炸好的豆腐块芋头片儿黄黄脆脆,在白瓷碟里垒出了尖,香得炫耀,香得霸道,像看不见的软绳子拴着你又抽着你。但父母早就安顿了,供过了神灵先人才能吃,偷吃了雷神爷抓头呢。雷抓头的事都是极严重的,比如糟了饭菜,糟蹋了粮食,无故害死了青蛙燕子麻雀等生灵。偶尔犯下了,不敢给大人说,打雷时格外害怕,躲在墙角,雷住了,天晴了,摸摸脖子,有种被饶恕的轻松和感激。

烧纸时,母亲早早就准备好了祭品。太阳落山后,母亲挎着装了祭品的篮子,我们提着小炕桌,一起来到门外土路上,找块干净地方跪下。母亲用树枝在地上划个圈,在圈里点着纸钱,低唤着先人的名号,唤他来使钱。我们就跟着母亲一声声低唤。纸钱燃尽,再划一个圈,再烧。暗淡的暮色里,飘摇的火光映着我们虔诚的脸。我们现在烧纸的程式、动作、念叨,完全复制了母亲。先人们离开了人世,但他们是我们的根,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们活着的时候照顾我们,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也要顾念他们。从小到大,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种意识被母亲父亲刻进了骨子里。

长大后,每到柳梢泛青的时节,大哥就早早联系我们,约好清明上坟的日子。各人上街一会儿工夫,就置办好了上坟的物什,可早年,都是在家自己动手置办的。父亲在时,教我印过好多次纸钱。裁好纸,借来的印版端放在茶几上,坐好了,小碟里调好墨汁,小刷子刷了,蒙纸,双手轻抹,轻轻揭下,晾干;必须张张清晰,不浓不淡,父亲说,不能哄先人,印坏了先人花不了。上坟那天,早早起来,收拾停当,母亲和叔叔们领着我们,出了城,一路往北,越过边墙,骑很长很远的山路,在上坟的人车扬起的灰尘中走向荒凉,走向开阔,走向渺无人烟的所在。天蓝得空旷而单调,天底下是光秃秃的北山,光秃秃的山丘坡坂上,褐色山石围成的一环环淡痕,圈着一个二个三个的石堆,间或孤竖或并立一块两块石碑,这里就是我们的根。叶落归根,我们都是些暂时飞舞的叶子,老了终会回归于此,栖息于先人们的脚下。

清明节,于我们就是朝圣。在自家坟园,人们没有一丝害怕,就像是回了趟郊外的老宅子。我们知道,我们的先人,我们的爷爷奶奶就埋在这些石头堆底下。我们在喉头低唤着他们,在哑闷的鞭炮声里,在跳跃的火焰里,看香烟飘散,纸灰飞扬,先人们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或模糊或清晰地在眼前浮现。母亲叔叔们年年叙说着往事,唤醒了也增添了我们更多的记忆,层层累积的记忆让我们的脚板坚实地踩在泥土上,让风吹不走我们,雨淋不塌我们。那一年,在祭奠完围坐着说笑吃喝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瞥见了母亲鬓间的白,那一瞬头脑一片空白,继而心头一阵刺痛。又过了好些年,也是这样的场景,母亲忽然定定望着我,说,老四,我看你咋也有白头发了。母亲的发现其实是迟到的消息。2000年,当我满头白发的父亲也长眠于这片坟园,母亲就再没有来过,但她每年清明前都会应心着上坟。我们儿孙们每年上完坟都要一起去母亲住的那里,一屋子的人,听她说这几天梦见父亲的情形,种种细节,好像父亲仍然活着,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母亲八十岁了,头发已然全白,她的叙说越来越像自言自语,一年比一年少了哽咽悲戚,一如既往的孤独和怀念,搓洗着一件褪色的悲哀。

 

去年清明上坟,回来时路过一个城边的村子。骑过村口时晃过一片白,就折过头,来到跟前,啊,好繁的一片杏花!这是聚在墙根的三株年轻的杏树,一人半高,前面是农户墙皮脱落的后墙,东边是一家人堆放杂物的土棚,而我站着的地方是村子里的一条土路。四周光秃秃的,没有别的色彩,只有这一丛雪白盛放的杏花,满树的雪白,满树的笑声,满树的新生!暗黑粗糙的枝干,没有任何细腻与活力,也没有任何一片叶子,甚至叶芽儿也没有一个,只有千重百复的白花,薄薄巧巧,自自在在,笑语喧喧,朴素至极,奢华至极,让这片天全归了它们,让这片地全属了它们。四周很安静,我一动不动,花儿也一样,好像它们在专注于自己的亲密和快乐,似毫没有注意到我这个鬓生白发面生皱纹年近半百的外人的闯入;而那清新绵连的花香,又像是一个亲切和善的招呼,一个亲切和善的笑容。

它们的脚下,是一方被人和牛羊踩踏过的陈年的田垄,连一星绿草也没有。

我站在它们旁边,惊骇地目睹着它们的美丽和快乐,羞愧于自己的琐碎和俗陋。

许久以来,心中淤积了太多的烦闷,灰蓬蓬的,雾洞洞的,像干枯的杂草,挤占着空间,又妨碍着新生;每天在生活的流水线上木然地忙碌,没有目的,没有热情,没有动力,只剩下了杂草一样的消沉与怨艾。但今年清明,我羞对杏花。

生如杏花,该是多么美好的状态!谢谢你,美好的花儿!

我想到了勤苦一生的父亲。父亲父母早亡,独自扶养两个兄弟长大,养育八个子女,中年时出差,因车祸腰部损伤,之后一直病痛缠身,工资入不敷出,唯有辛劳节俭,以生命供养全家,直到去世前半年,才给他最小的儿子娶了媳妇。他欣慰地说这下完成任务了,可以和母亲消消闲闲地多活几年。生活让他悲愁,命运让他苦难,但他一直忍耐着,坚韧着,乐观着,残酷地乐观着,他不愿让他生命中的阴影成为儿女们天空中的乌云。他像黑夜,收纳了所有的黑与冷,但送出了黎明和朝阳,送出了朝霞和露珠,送出了鸟鸣和花香。父亲临终前的一个遗愿,是多活几年,多挣几年工资,给母亲多留点钱,给每一个孙子孙女送一辆自行车,让骑上好好上学。父亲留下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暖,然后安静地、干净地离开。

伫立花前,我眼角含泪,双手合十:杏花啊杏花,能否告诉我,你是不是因着我父亲冥冥中的嘱托,才在这里等我?

 

我一直很少梦见父亲。

安葬父亲后的那段时间,我们也被悲痛、悔恨和怀念淹没了。一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影影绰绰地看到了父亲!他和几个人在前面走着,他活着,父亲还活着!我跑着追,跑着喊,“爸爸!爸爸!”,父亲一直没有回头,我声嘶力竭,脚下一绊,啪地摔倒了,但还是胳膊伸向父亲,挣着脖子望向父亲,大声喊着他。父亲转过身,伸出手捏住我的手腕,好像很轻就把我拉了起来,嘴里不忍心地说:“你这个娃娃呀……”松开手,又转身往前走了!我放声嚎哭着,哽咽着叫着我的父亲,妻子推醒了我,问我咋了,我还在啜泣,一脸的眼泪,被父亲拉过的那只手腕还存留着一圈新鲜的疼痛!

之后,我又很难梦见父亲了,很难梦见。

父亲去世时我女儿才五岁一个月,她隐约记得钻进爷爷怀里背儿歌的情景。十岁那年清明上坟,她和她筠筠姐用塑料包了一块钱埋在爷爷坟前的土里,说明年再来找。第二年清明,她俩果然挖出了宝藏,说爷爷替她俩看着呢。可转眼间,女儿就要大学毕业了,在遥远的成都,她无法再到爷爷的坟前。她说,爸爸,你代我向爷爷问好,让他放心,我记得自己是爷爷的孙子,是房家的传人,没有给爷爷丢脸。

安葬父亲的时候我们扩大了坟圈,坟园里多了父亲的坟茔,坟堆的右边空着,坟堆的脚下也空着。

抱膝坐在父亲坟前,“父亲,我们看你来了!”我在心里和父亲说着话,我知道父亲想说的话。父亲在世时,我少不更事,缺少对时光无情的预料,总觉得还有时间,父亲会永在,没有好好陪陪父亲,更没能为父亲宽心解忧,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我知道父亲爱我们,他想我们的时候,就会来我们的梦中;我们想父亲了,只能一年看望他一次。更多时候,或日落黄昏,或月斜西天,或天蓝如洗大地宁静,我们知道父亲在看着我们。父亲没有离我们远去,他只是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死不过是一次迁徙,是永恒往返中的一个转折,是往生,是生命在另一个世界的继续。父亲生前劝慰别人,劝慰我们,劝慰我,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别愁!愁啥呢!慢慢就好了!”

阳光很热,干燥地晒着遍山遍谷未发芽的洋槐,晒着脚下松软的砂土,也晒着不远处那条黑色的通向城里的柏油路,我知道,这条路的两端都是父亲的家,这是一条我们和父亲共同的路。路的前方,是繁华的城市,那里湖光潋滟,山色空濛,绿染柳梢,连翘披金,苜蓿露头,丁香积攒了数不清的花苞,已经有极细的幽香走露了她含苞待嫁的风声。父亲啊,请你放心,母亲和我们,在人间安好。

逝者,生者,在清明完成了心灵约会,完成生命盟约的再认,完成了生与死的追问与求解。这,就是清明吧。

 

我想,二千六百五十多年前春天的那场绵山大火,蕴含了太多的历史变故,太多的人性现实,太多的历史构建。

我想,三日不息的大火之后,第二年春天那株老柳树死而复生抽出的碧玉新枝,当是介子推不死的精魂;寒食节、清明节在晋国的确立,是介子推人格真金发出的光芒;晋国的节日最终变成了全民性节日,这是中华文化的认同。

所以,介子推以自己的死成就了自己的活,唤醒了另一种生,并且赋予自然的生以超自然的意义。他让自己的死成为标记,刻写在中华民族精神跋涉的泥泞旅途中,让中国人得以在死面前思考生,引导每一个中国人在灵魂中展开一场关于生与死的庄严对话。清明,铺设了春天万物复生的宏大背景,时光座席的一侧端坐着介子推,另一端的我们,不断走来,又不断离去。时光两岸,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春天韶华正盛,桃花燃起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清明节,中国人的恒河,一代代中国人在这条圣洁亲切的河流沐浴,身心洁净,眼目清明,心灵清明。

清明节最终成为中华民族对自身生命的由来、归宿、意义进行哲学思考的节日,慎终追远,明德追厚,中华民族因之积蓄了更为强劲的对生命自我发现和自我重塑的力量,我们的民族也因之从两个相反而相成的方向实现了生命溯源和生命归依。

沿着清明扫墓的道路,我看见了二千六百五十多年前白发的晋文公重耳,看见了十七年前在梦中慢慢走在前面的白发的父亲,看见了我八十岁的白发亲娘,还有两鬓斑白的我自己。

沿着清明扫墓的道路,我还看见,柳树的绿色火焰鼓动着桃花的火红烈焰,映照着一个个黑发少年和一个个头戴白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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